衍隱法師

臨終要面對的，遠遠不止是身體的痛苦，與所愛的人別離，還有難以言明的靈性問題：我會去哪裡？會經歷什麼？

謝建泉醫生請來衍隱法師，談靈性的照顧。釋衍隱法師出家前曾任教於香港大學社會醫學系，於一九九五年獲得博士學位，對病人的行為心理因素甚有研究。

參加者：

我媽媽是佛教徒一直都很虔誠，她生病了很痛苦，我想知道如何讓她不要這樣痛苦。

衍隱法師：

我以前是讀天主教學校，由小學到中學都是。曾經有一個人一直和我談得很好，但有一天突然捉著我說：「對不起師父，我信了主。」我說沒所謂的。

謝建泉：

當你念佛也好，念天主聖母也好，大家不需要這麼大壓力，心誠則靈。法師，誠心就靈，靈是什麼呢？

衍隱法師：

佛教說的是智慧，不是 ok 才叫靈。我不是要交數、爭什麼，最重要是病人安樂。

我目前在屯門醫院做心靈關懷的工作，等於基督教的院牧或天主教的牧靈，一樣是關顧病人。我們不會主動宣傳和鼓勵宗教，但有靈性需要就會配合。

謝建泉：

屯門醫院是第一間公立醫院有院侍，由法師的師兄開始。當年我們在伊利沙伯醫院請法師來，因為上了年紀的病人，大部份都不是基督教和天主教，而我找不到道教的人來。

衍隱法師：

病人、家屬、員工家屬都有找我們，有些高層會入我房哭，他們很怕被人知道，但很大壓力。

不會恐懼死亡？

參加者：

靈性得到滿足，是否一定會減少對死亡的恐懼？

謝建泉：

我們在南朗醫院照顧癌症病人，發現他們身體接近死亡，但靈性的生命質素可以很不一樣，在很好的紓緩服務，是可以提升靈性的生命質素，感覺 peaceful，對病徵處理也著數一點。

廖進芳（生死教育學會前會長）：

英國有研究指病人的身體是跌，但靈性是上升的，因為在病的過程中感覺到人間有情，病之前可能沒有感受那麼多人關心。無論病人任何宗教，我們都會和病人談情緒，情緒平穩，臨床上會見到絕大部分的病人走時是平安。有時也未必和宗教有關，如何達到 at peace：人們艱辛時，突然間覺得世界不同了，比較會接受自己、想過自己的人生。面臨死亡時，要有足夠的空間去面對。

衍隱法師：

我很喜歡你說的「修和」，或者是最後終點時，是否與其他人的相處。這需要時間慢慢想，集齊，組織，是要自己想出來，就算有人在旁邊，也只是引導。

參加者：

At peace，如果不能，是否就沒法好走？

衍隱法師

是「唔忿氣」？是不想死？

廖進芳：

還有很多不能放下：不捨得家人、是否肯定自己、仔女還在生氣嗎？也有一些徵狀是需要處理，但我們不是所有都能處理的。

身體衰敗心靈幸福

參加者：

處理不到at peace 會點？會痛嗎？

衍隱法師：

不止身體上的痛，還會躁、熱。

謝建泉：

周身都唔妥。

衍隱法師：

但這身體「腸穿肚爛」，卻仍然能夠說得出幸福。有一位三四十歲的女士因為癌症，盆腔接受多次電療，她排便困難，房間很臭，人也很很瘦，但她說感覺幸福，之前和丈夫各自工作都很忙，很少可以像現在陪伴。那丈夫非常有心，怕別人撕膠布很大力，他怕她痛，會輕輕弄濕慢慢地撕。

我第一次見她，已經可以一起選葬禮上用的歌，談葬禮如何安排。她選林一峰的歌，節奏輕快像遊樂場，因為想同事來送她時，感覺輕快一點。看到選用的相片，嘩，好靚女！鍾嘉欣似的，我還跟他丈夫說，他答：「係㗎，好靚㗎！」

謝建泉：

這比較是心、身、社、靈裡的社交層面，靈性呢？這病人很「掂」，你不探也行，可是那些「唔掂」的呢？病人好驚，好「大劑」的呢？

衍隱法師：

哪些我就幫不到了。如果病人害怕，就不會找我。有時去到，等等等等等，然後家人說：「唔好意思，唔駛住。」有時去到病床，旁邊的病人馬上拉布簾隔開。

參加者：

那些來找你的高層員工，你點做呢？

衍隱法師：

我就是等他說。讓他覺得安全，可以說話。

謝建泉：

怎樣做到？

衍隱法師：

用心。我講得出用心，說不到其他了。

參加者：

可以示範嗎？

衍隱法師：

示範不到呢。謝醫生是高手來的。

謝建泉：

心理社交可能是高手，但不是靈性。

衍隱法師：

佛教裡我們不講靈性，我們講心的。

最後一程如何安心？

參加者：

一個本身身沒有信仰的人，如何安他的心？面對死亡，他的心好亂，點幫？

衍隱法師：

我們平日做很多功夫去維繫，信任的關係不是單一次就可以做到，是最小的一劑一劑小小小小的，令他回顧生命：這一生以來，經歷過什麼，到現在如何。我們多數會說：生有涯，但生命可以很闊。你在這張床上，但你依然可以比很多人感到幸福，例如你今天，有否令別人幸福？那個姐姐幫你這麼小的事，但你能否感到幸福？

謝建泉：

我常說：今天這個世界，有一個人因為我的緣故，活得有真正的快樂，那今天我的生命就有意義了。

參加者：

可是我病到死吓死吓，什麼要令別人幸福？我都要死了。

謝建泉：

你可能做好少的事，一個眼神，也可以令別人開心，感覺到幸福。例如向護士表達感恩。

廖進芳：

當一個人病了一段時間，就會覺得自己只能「收」，尊嚴變得低，但變化可以「給」，可以施予，是充權。

衍隱法師：

佛教有說些慈悲，你的心要先充滿慈悲，才可以送出去。例如你看到每一個人，心裡都唸：喃嘸觀世音菩薩。那病人本身已經沒有尊嚴，突然間變成給予者，生命就突然變成超級闊。

不要離開病人

衍隱法師：

有一位義工，三十年前已經去南朗醫院。有病人好惡死，這義工特地挑戰難度，就去探這男病人。開場白一說完，病人馬上連番粗口：你做什麼？當我會死？個個都不理我，不用你這麼好心！

其實他第一次見這義工，這些情緒都不是因為義工做錯什麼。義工被罵完，知道都不關自己的事，於是說：「你有很多事不開心，可以告訴我誰令你這樣呢？」

謝建泉：

千萬不要走開。因為你第一次探，他罵你十分鐘，但你沒走，他就會覺得你很好。第二次就會罵少一點。如果你走開，第二次就更困難了，尤其男性比較困難去說自己的情緒。

衍隱法師：

要罵，就俾佢罵，然後再承認他的情緒：「睇來你很不開心，誰令你咁生氣？想不想告訴我？不想說，不要緊，下次幾時來，再告訴我聽。」你看，我的聲音也放軟了。

如果是家人，就要找「醜人」。有一位病人說後生時對妹妹很差，想道歉。妹妹後來從國內辛苦申請來看哥哥，他在妹妹面前說不出口，我幫他告訴妹妹，她答：「我們這樣遠都來，當然是原諒了。」

參加者：

有一位婆婆很不開心，選擇了沉默，含住淚水，到死都沒有出聲。婆婆死後，女兒很難受，沒去喪禮，後來信佛。

衍隱法師：

佛法說因果，讀經，吃素，會感應到果。你今日不殺生，那豬牛就不是因為你而死，那果報就不關你事。你食肉，就是間接地殺了生，就有報應。我會鼓勵把果報集合在一起，送給某人「善的果報」，就算那人走了，人與人的心是近的，做什麼都會感受到。

看見靈異人事

參加者：

病人有宗教背景，會知道歸處，但對於沒有宗教信仰的人，會去邊？並且沒有信仰的，也會見到靈異的東西，例如見到小孩。

衍隱法師：

人們見到神職人員，就會說很多靈異的事。有次有伯伯家人求助，說他很亂，我問他以前做什麼？原來伯伯是劏魚的，那他就要為以前的殺生懺悔。另一次有病人的孫仔是外國來的，突然說見到cow and horse（牛頭馬面）。但醫生最緊要安病人的心。

謝建泉：

幻覺不能有肯定的答案。現實中醫生沒有這麼多時間談，似夢非夢的東西，是要聽的，因為對個人是真的，不能隨便說黐線。醫生沒時間就找護士、院牧、院侍等等。

死後會去哪裡？如果病人答：一了百了，我會反問是什麼？有些沒有信仰，但相信有天堂，或者輪迴。「你信什麼？告訴我吧」我會問病人：「看餘下的生活有什麼可以幫到生命多姿彩。

有一位太太罵我們：「你們專業人員有意義，我生命沒有意義，不要跟我說。」她曾經讀名校，同學都是高官，但她選擇做主婦，自覺五十多歲一事無成。後來有主婦義工來說：「我一直幫老公，兩個女能讀大學不用靠我。我們一世人做主婦幾有意義？三百六十五日沒假放，打斧頭先有錢儲。」

衍隱法師：

病人轉了念頭，就有意義。電視劇《降魔的》有一個肥仔死了，他覺得自己沒有什麼意義，但同事都很傷心，肥仔就說：「我諗我都係幾好嘅肥仔。」嘩，我聽到一直哭，以後到我死時，能否也可能說一句：「我也是一個幾好的比丘尼」？

參加者：

如果真的到最後都放不下執著，覺得是恥辱，這樣死去，會點輪迴？

衍隱法師：

佛經有講，一棵樹一邊枝葉經常被斬，就會向另一邊倒下，所以看你怎樣切掉枝葉，切幾多？死的那一刻，平時的習慣，有幾重，這三件事都會有關連。我不知道他這世人被切了幾多，我唔識計，但自然有人會替他計，下一世回來，不知道是人是畜。但七七四十九日是平均數，一直變的，在變化時還能夠幫忙的。

如果已經盡力幫，幫唔到都要放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