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的故事很簡單,就是惡有惡報,身體反撲戰。」

詩人游靜形容以前身體是敵人,想睡不去睡,要吃卻捱餓,頭痛就吞止痛藥,好啦,你不理身體,身體也就不理你,細胞變惡。癌後十年,她倒慶幸上了這可能是人生的必修課。

游靜在香港文壇成名甚早,十多歲就發表文章,拍攝電影錄像,先後在美國、英國、台灣的大學教書,2008年四十出頭的她在香港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。

「當時我日間教書,夜裡對著日本、澳門、香港感化院孩子拍攝的大量短片,剪輯《壞孩子》,一天可能只睡兩三小時。」九月她心口痛,去拍乳房X光造影,發現有陰影被建議再照超聲波。可是她一直看的中醫斷言沒事,只叫她喝紅棗水。「我當然揀紅棗水!」游靜像很多香港人一樣,掛在口邊的是:「得閒死唔得閒病」。

然而心口一直痛,早上起不來,等電梯也得依在牆邊,她捱到四月學期完結,才去照超聲波。

游靜像很多香港人一樣,掛在口邊的是:「得閒死唔得閒病」。
游靜像很多香港人一樣,掛在口邊的是:「得閒死唔得閒病」。

一針 插進去

診所在銅鑼灣,游靜難得「出城」還順道去買新相機,開開心心拿著大包小包電子產品看醫生。

「上床。」醫生僅僅說了兩個字。游靜躺在床上照超聲波,醫生看完立即說:「有嘢。」然後一針就刺進乳房抽取組織,游靜痛得大叫,醫生繼續:「十成九是了。」

「十成九是甚麼呢?」游靜捂著痛處問,醫生卻從桌子裡拿出不同尺寸的乳房模型,自顧自地解釋:「你現在一點也不需擔心,復康過程會很好,重建手術是很似的,你想要甚麼尺寸都可以選。底線是:全切會安全一點,切部份也可以。」

游靜呆了,勉強答:「好的,我想想。」

醫生像沒聽到,解釋一堆重建乳房旳資料:「你不要想了,我馬上幫你訂手術室,趕不及了。」

「趕不及甚麼?」游靜問。「癌細胞很快的,你現在都頗大了。」醫生直截了當:「如果你『想想』,那我不幫你booking了。」

游靜站起來。離開時診所還有三十多位病人在等,這是城中其中一位著名的腫瘤科醫生。

二十三粒 淋巴陣亡

游靜去看第二位醫生,來自最好名聲的公立醫院。醫生再抽一次乳房組織,請她回家等通知化驗結果。她等了一個星期沒下文,終於第八日打去醫院,接電話的護士只說醫生出差了,甚麼都不知道,連醫生甚麼時候回港也不曉得。

再看第三位醫生,一照超聲波就立即建議做手術,這時離第一次抽取乳房組織已經快三星期。「我後來看到一些資料說,抽取乳房組織發現不妥就應盡快做手術,否則就像通知癌細胞,有機會迅速蔓延。」游靜今天說起,仍然不忿。

九月乳房X光造影時,那陰影一厘米也沒有,到做手術切除的癌細胞已是二點九厘米,左邊乳房全切,本來幾次超聲波檢查淋巴都沒感染,手術時發現有一粒淋巴有事,醫生連隨割掉二十三粒淋巴—癌症已經擴散,醫生建議化療。

九位 腫瘤科醫生

游靜做手術前決意不做化療,發現淋巴感染,就要重新決定。她發揮研究的能耐找了大量資料:化療藥有哪幾種、有甚麼副作用、打幾多針、怎樣打……並且看了九位腫瘤科醫生。「公立的、私家的、男的、女的、香港人、外國人。」她很驚訝:「原來腫瘤科是一門藝術,我同一個身體,可是九個醫生的治療方案頗大分別,非常主觀。」

她找到好多資料:有化療藥前身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美國用的生化武器、有來自太平洋很毒的杉樹……醫生和藥廠的關係似乎越走越近,病人接受化療的比例和次數一直增加,動輒十多針。

「最後我選的醫生,是我最信任的。」游靜遇到的第九位醫生,與她同齡,在醫學院時已經讀游靜的專欄,建議只打四針化療,並且給她手提電話應急聯絡。「化療藥對每一個人體的副作用,是沒法絕對掌握的,我一個人住在偏遠鄉郊,出事怎麼辦?」游靜不選擇公立醫院醫生,就是因為每次化療都由不同醫生負責,難以跟進副作用問題。

各種不舒服,隨著化療藥湧進:牙痛、口腔發炎、掉頭髮,甚至失禁。這時她又覺得公立醫院也有優點:「私家醫生給很多藥,頭痛止痛、嘔吐止吐、腹瀉止瀉……但相對公立醫院的病人大吐特吐,可以把化療藥可能有的毒素排走,我可是一大團塞在腹中,難過得要命。」

三個多月後治療期結束,踏進漫長的復康期,游靜改看中醫。

「原來腫瘤科是一門藝術,我同一個身體,可是九個醫生的治療方案頗大分別,非常主觀。」
「原來腫瘤科是一門藝術,我同一個身體,可是九個醫生的治療方案頗大分別,非常主觀。」

十年 世界戰

癌後生活不再一樣,例如食物。「以前我很喜歡快餐店,很多事想做,不願意把時間花在食物、放在身體。」於是身體反撲,惡有惡報,病後她跟著中醫的食物清單戒口,聆聽身體對食物的反應,不舒服就不吃。「之前我和身體是敵人,現在要做朋友。」

這有點諷刺:游靜多年來書寫性別議題,但原來對性別的研究是抽象的,可以與身體無關。「以前我對生命只是一個腦,對世界的敏感是感情。」她終於實實在在地明白沒有身體就沒有生命。

要維持生命,要花很多時間,教學工作由全職變半職,社交生活要重質不重量,電影節也不能再一天看六場了。「身體好難服侍,難到嘔!」可是她也漸漸領悟對身體好,善有善報—此刻的她,早上起床,感覺是有睡覺的,而且是睡得足的:「我一生人從未試過這樣健康!」能力隨著健康一點一滴地回來,做運動花時間?運動時思如泉湧,解決了呆在電腦前想不通的。

「這十年是一場仗,沒有簡易的方程式。」她認真地說:「這場仗老實說,不只是和身體打,還是與世界打的。」她認為整個世界都在經歷「癌症化」:食物越來越多毒素、環境越來越污染、生活節奏越來越快,維生越來越難,這些都令人更容易有癌症。

「如果我是癌症,在香港我會很快樂,生活模式都是支持癌症的。」她很坦白:「要自自在在地不讓癌症復發,但又要做到自己喜歡做的,越來越難了。」

「以前我對生命只是一個腦,對世界的敏感是感情。」她終於實實在在地明白沒有身體就沒有生命。
「以前我對生命只是一個腦,對世界的敏感是感情。」她終於實實在在地明白沒有身體就沒有生命。

一場 必修課

確診患癌時,游靜告訴大學同事,對方說:「睇開點,這是遲早的事。」

她當時覺得刺耳,現在十年回望,默然同意這是生命的「必修課」,她甚至有點慶幸發生在中年,生命的路可能反而能走得長一點:「當時間由無限變成有限,是很大的學習,有限,就會計較。」

刻下游靜在中文大學中國研究中心當客席教授,教香港與台灣文學、賣淫與中國現代性,手上有幾本書,計劃逐步完成。